close

音譯梵書與中國古音

鋼和泰(A.von Stael-Holstein)  胡適譯

 

有許多史學家以為中國民族的老祖宗曾住在圖蘭(Turan)平原,包括現在俄屬的突厥斯坦及中國的新疆。德國著名地理學者李虛賀芬(Richthofen)——據羅巴赫(Paul Rohrbach)說,他也是主張這一說的——曾說,那塊地方不但是中國民族的發源地,還是印度歐羅巴民族(Indo-European)的老祖宗的老家呢。他以為冰期之後,這一帶地方忽然變乾燥,遂使圖蘭平原的大部分居民不得不分散出去,中國民族的老祖宗往東來,印度歐羅巴民族(以下省稱“印歐民族”)的老祖宗向南方西方到印度,西亞細亞及歐羅巴去。

這個假設至今還不曾證實,但近年頗得著一點新資料。近年新疆發現了用幾種印度歐羅巴文字寫的文件,內中有一種確是歐洲式的印度歐羅巴文字(以下()“印歐文字”),與亞洲式絕不同。那種民族若不是從歐洲遷過來而一路不幸沒有遺跡可尋的,也許是從最古時代一直留遺下來的。但這還不能證實中國民族的遠祖宗曾和印歐民族的遠祖同住一地。

但這個假設也許可以從比較言語學裡得著證據。如果我們能在印度民族的“原始語言”和中國民族的“原始語言”裡尋出許多相(p.456)同的字來,我們就可以推想,這兩系的民族的老祖宗大概是相去不遠的了。那些相同的字,大概只可以算是彼此傳借來的字(Loan-words)。以我所知,至今還沒有人說中國語與印歐語是同出一源的。

我們若想尋出中國民族的遠祖與印歐民族的遠祖有無相同的字,我們必須仿照西方學者推求印歐民族的“原始語言”的方法先把中國民族的“原始語言”推求出來。在那“原始中國語”推出之前,一切語言上的相似之點只可以看作偶然的。

但我在這裡可以舉山幾個相似的例——內中有兩例是雷興(Lessing)教授(前任北京大學德文學教授)指出的。

(例一)犬。言語學者比較印歐系的各種語言,斷定原始印歐語裡狗字的音是Kuan。現在北京音讀字如Ch'uan,福州讀如K'eing,客家話讀如K'en,朝鮮讀如Kyön,日本讀如Ken,安南讀如K'üen

(例二)牛。原始印歐語裡牛字的音必是GoGu。北京讀牛如Niu,廣州讀如Ngau,客家話讀如Ngiu,溫州讀如Ngau,寧波讀如Ngiu,安南讀如NgÏu,日本讀如Giu

(例三)蜜。原始印歐語裡蜜字的音必是Mĕd,北京讀Mi,廣州讀如Mêt,客家話讀如Mêt,日本讀如Mitsz,安南讀如Mêt

 

但我們不能從這些相似的字音上就下什麼結論。我們現在的知識不充分,只能暫時看作偶然的巧合。等到我們把“原始中國語”推出來了,或推出大部分來了,我們方才可以有可靠的結論。(P.457)

從發音學上重新構成“原始中國語”,也許可以幫助我們指定中國民族與印歐民族最初的一個老家,但中國古音的推求也可以幫助史學家研究稍晚的時代。研究印度史與中亞史的人往往在中國史冊裡尋出最可信的材料來源,司馬遷的《史記》供給了他們許多重要的知識;《史記》以下的諸史也很有用處。但這裡面往往有一個大困難:中國史書裡用來譯外國地名的漢字,我們常常不知道它們應如何讀法。若漢字的古音都知道了,這種史料就更有用了。

 

“原始中國語”的推求,不是容易的事,要想推求出來的“原始中國語”也有“原始印歐語”那樣正確,怕是不可能的了。這是因為兩層大困難:第一,中國文是用象形會意字寫出的,不是像印歐系語言那樣用純粹音標寫出的;第二和中國語最接近的幾種語言——西藏語,緬甸語,暹羅ㄒㄧㄢㄌㄨㄛˊ 泰國語——不幸都沒有很古的文書。

 

研究各時代的漢字如何讀法,有三個重要的材料來源。第一,中國各種方言裡與日本安南朝鮮文裡漢字讀音的比較研究。第二,古字典(如《唐韻》之類)裡用反切表示漢字的讀法,古韻表可以考見韻母的分類。第三,中國字在外國文裡的譯音,與外國字在中國文裡的譯音。

 

在那些外國字的漢文譯音之中,最應該特別注意的是梵文的密咒(Mantras)一類。這些梵咒(亦稱“陀羅尼”Dhārai,譯言“總持”)曾經用漢字譯音,使那些不懂印度文的人也可以依漢字念誦。釋迦牟尼以前,印度早已把念咒看得很重要;古代的傳說以為這種聖咒若不正確的念誦,念咒的人不但不能受福,還要得禍。梵文是諸天的語言,發音若不正確,天神便要發怒,怪念誦的人侮蔑這神聖的語言。這個古代的迷信,後來也影響到佛教徒,所以我們讀這些漢文音譯的咒語,可以相信當日譯音選字必定是很慎重的。因(P.458)為咒語的功效不在它的意義,而在它的音讀,所以譯咒的要點在於嚴格的選擇最相當的字音。況且這兩三千年以來,梵文的音讀不曾經過變遷。這幾層理由使我們明白這些梵咒在言語學上的大功用。只要我們能尋出處文原文來和音譯的咒語對照,便可以知道那些漢字在當時的音讀了。

 

我們僥倖保存著許多陀羅尼咒,不但有漢文,還有印度原文。假如我們在一篇咒裡見梵文Vividha的漢文譯音是“尾尾馱”,我們就可斷定當時當地的人讀“尾”如Vi,讀“馱”如dha。如果當時沒有一個單字可以表出梵文dha的音,那原譯的人早已用“二合的常法,用兩個漢字來譯這一個音了。他不用兩個字,而用一個“馱”字,可見當時的“馱“字必不讀今音,而讀 dha之音。梵咒的音讀因為有宗教的性質,故在中國古音學上的價值比一切非宗教的譯音(如地名人名等)格外重要。此外,這些咒還有一個優點:譯者的姓名與年代往往都有記載可考,不比那些不帶宗教性質的地名人名都是不知起於何代的。況且平常的外國地名人名至多不過是幾個字,而一篇陀羅尼裡有時竟有幾百或幾千個字的。這一點更可見這些梵咒的價值了。

 

當宋朝初年(太宗真宗時,約當西曆紀元1000年),有一個印度和尚,叫做法天(後改名法賢),翻譯了一些短的梵咒,還翻譯了一些很長的宗教頌詩;這些頌詩大概有和咒語同等的價值,故也是嚴格的翻譯的。法天譯的梵書,有些的梵文原本是已尋著的了,有些還不曾尋著原本,但已經有學者根據西藏文的譯本,把梵文的原本逐字推測出來了。那些已尋著原本的梵咒之中,有一篇叫做“三身梵贊”,我在十年前曾用梵字原本來校對;校對的結果曾在俄京發表過。(P.459)

那些沒有梵文原本的譯本之中,有三篇頌詩:

(1)《鍵椎梵贊》,佛教大詩人馬鳴(Aśvaghoa)著。

(2)《七佛贊唄伽陀》,著者失名

(3)《佛說文殊師利一百八名梵贊),著者失名。

 

這三篇的梵文,大概是已經失傳了。但這三篇都有西藏文直譯意義的本子(不是譯音的);我用藏文的義譯本,和漢字的音譯本對照著,遂把三篇的梵文原本都推出來,曾在我的一部“Kien-Ch'ui-fan-tsan"(St.Petersburg,1913)裡發表過。

 

我們把法天的音譯本和梵文對照著看,就可以知道他翻譯梵音的方法實在是非常精密的。他連那極微細的區別都不肯放過。例如梵文字母“ image    ”與“ image  ”(aśa)的區別是很難分辨的;但法天卻分得很清楚。他用“沙”字表前者,“設”字表後者。又如“ image    ”母(ja)用“惹”字,而“  image”母(jha)用“昨賀”兩字的“二合”,可見法天當時找不出一個單字可以代表jha的梵音,故不得已而用這個“二合”的法子。

 

法天的時候大概也沒有Ra的音,所以他用當日讀La音(麻韻)的“羅”字,加上“口”旁,變為“囉”字,代表Ra音。全書的La音都用“羅”,而Ra音都用“囉”。又如Maya譯為“摩野”,而Mya譯為“摩野二合”;這裡“二合”兩個字是一種符號,表示前面兩個字應該怎樣讀法。這種和別種符號字,法天和別的譯者都常常使用。

 

法天譯音的非常精密,我們可以從他翻譯諸佛名號裡更可以看出來。他在每章的題目上,仍舊用習慣的譯名;但他在每章的本文裡,卻另用精確的新譯音。例如頌贊釋迦牟尼佛的一章的標題,(460)仍舊是“釋迦牟尼”的舊名,使念咒的人知道這一章是贊誰的。但那一章的本文裡,他就不用那不正確的譯音了,他用的是“設積也(二合)母[]”。我們把七佛的名號列表如下:

 

標題的佛名(舊譯)

咒文內的佛名(新譯)

梵文

毗婆尸

尾鉢始也(二合)

Vipaśyī

式棄

式企

Śikhī

毗舍浮

尾濕嚩(二合)部

Viśvabhū

拘留孫

訖囉(二合)矩璨捺

Krakucchanda

迦諾迦牟尼

揭囊揭母﹝image(寧+吉)

Kanakamuni

迦葉波

迦舍鉢

Kāśyapa

釋迦牟尼

設擔也(二合)母(image(寧+吉)

Śākyamuni

 

上文說過,這些咒頌本來帶著宗教的性質,況且印度教徒與佛教徒對於這種經典的梵音都特別注意。這兩層事實可以使我們相信當日用漢字譯音的時候必定是很慎重的。我在上文舉的一些例,大概可以證實這一點了,現在我要把我研究法天譯本的結果,和近日學者從別方面研究漢字古音的結果,作一個比較。

從別方面研究漢字古音的要算瑞典學者高爾葛倫(Karlgren)教授的《切韻》的研究為最重要的了。高爾葛倫教授把他研究《切韻》的結果,著成一部大書,《中國音韻學研究》(Etudes sur la Phonologie Chinoise,Leyden and Stockholm,1915-1919);這部書已出版的部分已有七百頁了,但還不曾出完。高爾葛倫教授頗得力于法國學者伯希和(Pelliot)及其他歐洲學者研究的結果。除了這部大書之外他還在《通報》(卷十九,第二期)上發表了差不多一千個中國字的古音,用羅馬字注明他們的讀法。他說,這個表裡的音讀(P. 461) 可以代表中國1300年前(隋代)的一種方言的發音。這個時代固然比法天的時代要早四百年。然而這部較早的字典的研究結果,和那較晚的梵贊譯音比較起來,卻也還有趣味。例如“嗏”字,北京人今讀如Ch'a,法天用來譯梵音'a吒”()字北京人也讀如Ch'a,法天用來譯梵音a。高爾葛倫教授研究《切韻》的結果,正和法天的用法互相印證。據他說,“茶”字當日讀如d'ia,而“吒”()字讀如t'ia

 

下面附的一個表,也是同樣的例。我的書裡,大約有三百個字;但法天譯的各種梵書裡還不止此數。下表所列,不過是略舉的例:

 

 

image  image

 

此外我還可以舉許多例來表示法天的譯音和高爾葛倫教授研究《切韻》的結果,又和現在寧波的方音,大致相符合。(譯者按,此處言法天用的方言與寧波今音相合,不過是說寧波音比現在北京音為近古。讀者不可太拘泥)。高爾葛倫教授和法天不同之處,一部分大概是因為隋朝與宋朝中間相隔四百年;一部分也許是韻書用漢字作反切,往往有時地的差異,故解釋時未免容易錯誤。例如(P.463) 龍”字,法天讀如Ru,沒有鼻音的收聲;但高爾葛倫教授讀如Lung,卻有鼻音的收聲。我們研究回(ㄍㄨˊ)(ㄏㄨˊ、(ㄍㄨˇ)Uighur)文譯的漢音,“龍”字也讀如Lu,不讀如Lung;況且回鶻文讀別有鼻音收聲的漢字,卻又很分明,例如“僧”字,正譯為Song況且西藏人也叫“龍”作Lu,而不作Lung。所以我想法天用的方音裡,“龍”字一定是讀如La,不讀如Lung。“”字法天讀作Na,不像今音讀如Nang。高爾葛倫教授讀“曩”為Nang,與今音正同。但法天讀“能”字如Nang,與今音“曩”字相同,仍保存著鼻音的收聲。(譯者按,“龍”變為Lu,“曩”變為Na,與“儂”變為“奴”,“阿儂”變為“阿奴”,正同一例。此必是宋時確有這個變遷。法天初至中國,先在鄜(ㄈㄨ)[1]譯經,後在蒲津[2]譯經,最後乃到汴京[3]。同他共事的法進,也是河中蒲州的和尚。我疑心這個變遷,是當日西北方言裡的變遷,因為南方語言雖有吳越語裡n收聲的字的變化,但Ng收聲的字始終不曾完全變為純(元)母音的收聲)。

 

我盼望讀這篇短文的中國學者能承認法天音譯的梵咒,即使不夠改正那從字典韻書得來的材料,至少也有參考互證的價值。此外,還有許多梵文的音譯也許比法天還有更大的用處,因為有些譯本是三國時吳國的,有些或真是後漢的。如果有人把那些譯音也都像法天的梵咒那樣研究分析出來,我們定可得很重要的結果。

我雖然不曾仔細研究過那些更古的譯本,但我偶然翻看他們,已發現了一些很妙的結果。例如“隨”字像是用來譯Vi音,“葉”字好像讀如Ssab越”字好像讀如Vat

我很盼望中國學者將來能注重這一類的古音材料,把這些古譯音研究出來,不但中國音韻沿革史可以得許多旁證,歐洲研究印(464)

 

度史和中亞史的學者,也可以得益不少了。向來歐洲的學者已得了司馬遷、法顯、玄奘等人的極大幫助;如果中國學者能在這一方面再給他們一點幫助,他們更要感激了。

十一四,九,胡適譯

(原載(國學李刊)1923年第1期)

(P. 465)

 

《鋼和泰論梵文與中國古音》的附錄,即俄國梵文大師Baron von Stael-Holstein(鋼和泰男爵)的《音譯梵書與中國古音》。譯者即是胡先生。譯筆堪稱一流,非具良好學殖素養者不能辦。男爵該文的主要觀點是:欲尋出華夏與印歐民族的語言是否同出一源,先須重構出原始中國語。這面臨著兩大困難:第一,漢文是像形會意文字,不是如印歐語系語言那樣用純粹音標寫出;第二,漢語的最緊密的幾種親屬語言,如藏語、緬語、暹羅語等,不幸都沒有很古的文書。為解決此困難,鋼和泰認為要運用好方言、韻書、對音三種材料。該文主要討論的,便是漢譯梵文的密咒。他重點以北宋初年印度來華僧人法天所譯的《三身梵贊》為標本,檢出了一些文字,將其在陀羅尼中的發音與北京音、高本漢《切韻》擬音和寧波方音相對照,得出的結論是:這四種發音是大致符合的。男爵最後寫道:向來歐洲學者已得了司馬遷、法顯、玄奘等人的極大幫助,如果中國學者能在這一方面再給他們一點邦幫助,他們更要感激了。

鋼氏寫於1923年的這篇文字份量頗重,可以說為後來的漢朝、漢越、漢日語對音研究奠定了基石。中國當代音韻學者們至今對這篇文論時有徵引,津津樂道,奉為圭臬。俞敏、施向東、尉遲治平等人卓有成效的研究,皆是沿著鋼和泰指示的路子前行。這裡面,胡適之先生的譯介之功不可磨滅。

 

音譯梵書與中國古音(The Phonetic Transcription of Sanskrit Works and Ancient Chinese Pronunciation), ( 鋼和泰著, 胡適譯 ,國學季刊, 1923年第一期 ) 胡先生的譯文
有兩"" ,後一個很重要。

收入 佛教漢語研究 456-65

 

對音

(重定向自對音

漢語音韻學裡,對音是用來構擬中古漢語上古漢語的重要材料,對音分為兩類:一是用外語對漢語,主要是借詞,包括日語韓語越南語中的漢語借詞;一是用漢語對外語,即是用漢字音譯外語詞,主要是專有名詞,包括漢對音、漢對音等。
最早提倡使用對音來研究古音的,是曾在北大任教的俄國學者鋼和泰。1923年,北京大學《國學季刊》第一卷刊載了鋼氏的《音譯梵書和中國古音》(由 胡適譯成中文)一文。受到鋼和泰的啟發,中國學者汪榮寶在之後一期的《國學季刊》發表了他的《歌戈魚虞模古讀考》,提出唐宋以上「歌」、「戈」韻(參看《廣韻》)的字都讀/a/音,不讀/o/音。汪的做法在國學界引起很大回響,有贊成的也有反對,魏建功稱為「古音大論戰」(見所著《古音系硏究》)。然而,使用對音材料來測定古音的做法,很快就為海內外音韻學者所接受,法國的馬伯樂、中國的羅常培、俞敏,都利用對音材料寫出了重要的音韻學論文。

http://hushihhc.blogspot.com/2011/06/1923.html

 

[1] (ㄈㄨ)州:中國陝西省延安市

[3] 汴京:汴梁北宋首都東京開封府,即「汴京」,現河南省開封市。汴梁多次遭到水災,現在的開封是在地面69米以下北宋東京城遺址上建立的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    創作者介紹
    創作者 csangou 的頭像
    csangou

    Louisa 陳芷涵 的部落格

    csango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